2023年6月13日，世间少了一个有趣的老头儿。黄永玉先生，去世了。黄永玉堪称一部“活着的中国近代史”，他的朋友从钱钟书、沈从文到金庸、黄霑、齐白石、李可染……一个接一个离去，如今他终于与老朋友们在另一个世界并肩而坐。

　　99岁的他在遗嘱中写道：“我离去之后，任何人不得办理各种类型的纪念活动，我的家人不得去支持或参加其他人组织的纪念活动。”

　　在世时，黄永玉已经将自己人生最后的事情想好，去世后不取回骨灰，他要与孤魂野鬼一起热闹续前缘，让自己的骨灰作为肥料，回到大自然中去。朋友想他的时候，就看看天上的云。

　　黄永玉练就了一副柔软的身躯，早已不惧生死。世人笑他太疯癫，他笑世人不好玩。他深爱这个世界，包括它的悲苦。

从20年代走来的大师

　　1924年，黄永玉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。父母分别是当地男子和女子小学的校长，他的母亲杨光奎曾是第一个剪短发、穿短裙，跳现代舞的新女性，表叔是知名作家沈从文。因家道中落，黄永玉在12岁那年离开故乡湖南凤凰，前往福建投奔远房亲戚。这段日子里，他逃学无数，留级5次，最终在16岁那年彻底辍学。从此，小学就成了他的最高学历。

　　此后他开始四处流浪。为了谋生，他在码头搬过砖，当过瓷场的小工，剧团里修过灯……自学画画和木刻，因为天赋异禀，也能养活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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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流浪的途中，看各种书。古典的、现代的、翻译小说，还广泛涉猎绘画、文学、音乐……他曾在在福州仓前山百货店买了一把法国小号，逃难到哪里都带着，刻完了木刻就吹吹号，为自己鼓气。

　　没有亲人陪伴，孤身求生，他没有觉得人生苦，反而在其中寻到乐趣，他说“随地捡来的杂食、顺手拈来的书本，阳光、空气、水，足够在江湖漫步了。”朋友见他捉襟见肘，介绍他去了税务局工作，当同事们都在喝茶聊天时，黄永玉沉迷于木刻。领导没有不悦，还认定他一定是个天才，给了黄永玉两个月的工资：“你走吧，我怕耽误你的前程。”

结婚74年，相爱10万年

　　在江西的一个小艺术馆里，黄永玉遇到爱情。他认识了广东女孩张梅溪，姑娘出身名门望族，父亲是一位富有的将军。张梅溪人长得美，同样热爱文学与艺术，追求者数不过来。

　　在众多追求者中，一个在航空站工作的小伙子，成为黄永玉最大的情敌。张梅溪喜欢骑马，航空站小伙子就牵一匹马带她出去玩。黄永玉穷，连自行车都没有，他就吹奏小号给她听。第一次见面，他紧张得不知所措，最后憋出一句：“我有一百斤粮票，你要吗？”

　　在多次相处后，张梅溪被黄永玉的有趣与真诚所打动，两人恋爱了。张梅溪的将军父亲得知后，大发雷霆，极力反对她与一个艺术流浪汉结婚。

　　1946年，在家人的百般阻挠下，张梅溪逃离了家，跑到赣州找黄永玉，两人在一个小旅馆里举行了简单又有趣的婚礼。那年，黄永玉22岁，张梅溪24岁。

　　婚后，黄永玉与张梅溪来到香港，在颠沛流离的年代，两人互相陪伴，互相安慰。黄永玉有了妻子的悉心照料，才华也逐渐显露，他的木刻作品开始受到外界关注。

　　1953年，在表叔沈从文的建议下，黄永玉与张梅溪抱着仅有7个月大的儿子从香港来到北京，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科任教。生活安定，家庭幸福，黄永玉的木刻作品《春潮》《阿诗玛》完成后，轰动了中国画坛。

　　三十几岁的黄永玉，意气风发，他再也不是那个被人嘲笑的流浪汉了。之后，他又开始画国画，偏爱荷花与梅，他笔下的荷花在风韵上别具一格。他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，后来拓展到油画，国华，雕塑，工艺设计等门类。

　　他喜欢自由创作的感觉，在黄永玉看来，花是最自由的表达，它想开花就开花，想凋零便凋零，由不得旁人分说。黄永玉被称为“一代鬼才”，浮漾在他粗犷线条间的正是童稚、喜悦和奔放。在中央美院，他一度过得精彩而快乐。然而，文革来了。

　　1969年，黄永玉被红卫兵拉去当众游街，之后被送往河北磁县的学校进行劳动改造，还坐了牢。不惑之年的他展望前路，如雾里观河，模糊不定。44岁生日那天，黄永玉被两个青年用皮带打得动弹不得，他眼看着自己的白衬衣变成血红色，鲜血沾在后背上，根本脱不下来。

　　他不怕挨打，但不接受来自人格上的侮辱。在被批斗的灰暗日子里，有位花匠老人不怕引火烧身，坚持每天给黄永玉送去一束鲜花。正是来自陌生人的真情，成为他苦难中的精神支撑，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，始终与黄永玉共患难的是他的家人。

　　在黄永玉被下放到农场的三年里，妻子张梅溪一直默默承受着外界的打击，照料家里。黄永玉安慰妻子：“我坚信世界不会一直这个样子。”在杂乱的牛棚，他打着手电筒在牛棚写下一首长诗《老婆呀，不要哭》：

　　“我吻你

　　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

　　吻你静穆而勇敢的心

　　吻你的永远的美丽

　　因为你，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。”

　　后来，一家人被赶进一间极其狭小的房子，鄙陋不堪，有窗而无光，有声而不能发，言必四顾。

　　黄永玉向往光明与美好，他画了一幅与窗户那般大的油画，全是鲜花，一派好风景。在最黑暗的时光，他用一支柔软的笔，为自己和家人打开了一扇春天的窗。几十年过去了，不论是漂泊或是患难，黄永玉都默默地陪伴在夫人张美溪身边。

　　晚年的张梅溪，记忆力衰退，忘记了许多事情。黄永玉就将与妻子这么多年的故事，全部写进书里。他们还在同一个本子上写下给对方的悄悄话，画上小猫小狗，老了照样谈恋爱。

　　2020年5月8日，98岁的张梅溪去世，黄永玉亲手书写讣告，含泪告别相伴了七十多年的爱人。

狼才需要结党，狮子干自己的事

　   中国近百岁的学者有许多，可像黄永玉这样的，寥寥无几。黄永玉痛恨所有的形式主义。

　　在他的作品中，赫然写着“他妈的”、“混蛋”的类似字眼，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性。他设计的猴年邮票酒鬼酒包装，广为人知，深受大众喜爱。

　　他不喝酒，不喜欢开会，也不喜欢打麻将和各类纸牌，讨厌登门求画者。退休后，晚辈想给他申请下国家级荣誉身份，黄永玉暴怒，当即训斥了这位晚辈。

　　黄永玉当然随随便便一项本领，就可以被誉为大师，可是他不想被任何头衔所定义。

　　他豪言耸听：“狼才需要结党，狮子干自己的事，一个人也能称王。”怎么样？中国有几人说得出这样的话。

　　有趣很难，黄永玉不想长成面目可憎的傻大人，在他的绘画作品中，也可窥见一二。

　　他喜欢动物喜欢得不得了，与妻子张梅溪养了一大堆动物，有狗、猫、火鸡、猴子，也有鹦鹉、猫头鹰、梅花鹿……

　　他画自家鹦鹉，配的字是：“鸟是好鸟，就是话多。”

　　有朋友来家中做客，大家都低头玩手机。黄永玉就画了一本以猴为主题的挂历，其中有一幅画是孙悟空在花果山开会，旁边赫然写着5个大字：不准用手机。

　　1980年，中国邮政发行了第一枚生肖邮票——《庚申年》金猴邮票，便出自黄永玉之手，这是他根据自己养的一只小猴子画的，憨态可掬。

　　这套邮票在拍卖会上，拍出了201万的高价，创下神话。文革结束后，名利滚滚而来。黄永玉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大师，但依然叛逆爱玩。70年代末，他买了辆跑车，成为全国第一辆私家车的拥有者，还以近60岁高龄考出了驾照。他的房子里停满了法拉利、玛莎拉蒂等各种豪车。白岩松有次来采访他，惊奇地问：“您年纪这么大了，还玩跑车啊？”他答道：“我可不是老头。”

　　80多岁时，他登上《时尚先生》封面，回到家跟妻子炫耀：“怎么样？靓仔吧！哇，我太好看了吧。”又改写了孔子的话：“三十而立，四十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，六十而耳顺，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，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。”

　　黄永玉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喜爱，因为他的很多快乐需要钱来实现。请朋友吃饭，给夫人买珠宝，买唱片机和最新款跑车……但他又不被这些所束缚，他会在晚餐时，吃上一盘女儿做的腌黄瓜。

　　他的名片上是自创的头衔：黄永玉，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（港、澳、台 暂不通用）。徒弟想给他创立一个黄永玉画派，被他狠狠骂了一顿，还吐槽说“现在教授满街走，大师多如狗。”到了90岁，他给自己画了一幅可爱的自画像，还是那么鬼马精灵，充满童趣。

　　又写了一幅字挂在墙上：“世界长大了，我他妈也老了。”

手执判官笔的蓝兔子，疫情时的绝世之作

　　2023年初，黄永玉设计的兔年邮票发行，有网友说这是幽灵兔，有妖气。一手持生死簿，一手执判官笔，莫非是近百岁的艺术大师向我们预言了什么？

　　世道艰难，众生皆苦，在疫情的集体语境下，有着许多无妄之灾。黄永玉深爱这个世界，包括它的悲苦。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晚上。在每一个普通的夜晚，都有失声痛哭的人。时代一粒尘埃，足以让我们爆头，满嘴是血。

　　黄永玉经历过更多的凄清与绝望，有贫穷与战争，也有政治变革，他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笑到最后的人。他相信不论遇到何种困境，只要用力活下去，自己所面对的苦厄与伤痛总会过去，都会在活到99岁时变成付诸一叹的笑话。

　　“世界长大了，我他妈也老了。”很多人眼里的黄永玉，是个热闹的人，但汪曾祺的儿子汪朗觉得这位黄叔叔是寂寞的，如同自己那晚年的父亲。热闹是真的，孤独也是真的。

　　黄永玉的自传体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正在连载，他还在书写过去的故事，那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。这部漫长的小说终于戛然而止，一个有趣的灵魂飞走了。

　　告别了深爱的妻子与同时代的朋友，黄永玉早已不惧生死。人生的最后几年，他一遍遍关照子女和律师，到时候把他送到火葬场，骨灰就不要留了，省了大家来看他的机票钱。他要与孤魂野鬼一起热闹续前缘，朋友想他的时候，就看看天上的云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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