魂萦上海滩 - 文革中的那些邻居
作者:木桩
写着写着,就进入文革了。文革中,我家被扫地出门,搬进了上海靠近郊外的新村房,那里本来是一片农地,六十年代,政府在那片农地上建造了一大群五层楼的新村楼房,住户很杂,大部分是工人,职员,教师,劳动模范,机关干部,也有些各行各业的名人:电影演员达式常,漫画家乐小英,漫画《三毛流浪记》的作者,还有电影导演谢晋也住在那里。新村区有两栋楼和其他楼不同,那是用外汇购买的,住着一批印尼归国华桥,也有外汇支持的家属,我家就是其中之一。
隔壁邻居是个孤独的老太太,大户人家出身,受过高等教育,年轻时做过国民党的什么妇女官,似乎是个蛮大的头衔,实在徒有虚名。想必老太太年轻的时候,锋芒毕露,爱出风头,喜欢抛头露面,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?49年后,她被送进了监狱,判了无期徒刑。据说在监狱里,老太太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,思想改造得很好,减刑为20 年。老太太感激不尽,越加起劲地学习毛主席著作,还大谈心得体会,所以提前释放了,定为历史反革命。老太太出狱后住在北京女儿家,本该含饴弄孙,益寿延年,享受天伦之乐的。岂知那位共产党员女婿,一介七品芝麻官,狗眼看人低,冷言冷语,话里带刺,好像占了他便宜似的,老太太哪能听不出来?苦于寄人篱下,只得忍声吞气,女儿则敢怒不敢言。老太太也是有骨气的,不受这样的窝囊气,一赌气,来了上海。 老太太有个儿子在加拿大,是化学工程师,给母亲买了新村的一套房子,从此,我们成了好邻居。
晚上,听到轻轻的扣门声,老太太来了,一脸笑容可掬,她是来拿“参考消息”的,我家里有从伯父家中拿来的“参考消息”,老太太很喜欢看。有一天,被楼上那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小赤佬撞见,说老太太是历史反革命,被管制的人,不能看“参考消息”。小赤佬去居委会告发,说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,这下把老太太吓破了苦胆,再也不敢来拿“参考消息”了。我灵机一动,充当了传递员,把“参考消息”藏在怀里,衣服盖好,趁黑夜偷偷地溜过去,轻轻扣门三下,这是暗号,老太太赶紧开门,探出头来,左右张望,接过“参考消息”, 赶紧关门,拉紧窗帘,拧小电灯泡的亮度,像从事地下活动似的。
楼下住的是三姐妹,高中考不上,工厂又不肯去,高不来,底不求,赖在家里做社会青年。她们的父母离异,母亲去了法国,给三个女儿买了新村的一套房。这三姐妹个个如花似玉,细皮白肉,娇里娇气,嗲声嗲气,烫着头发,穿着国外寄来的布吉拉,小脚裤子,尖头皮鞋,街坊邻居 批评她们“资产阶级思想严重”。这也难怪,那年头,革命宣传画中的人物,个个是胳膊粗壮的工农兵,一只拳头紧握在胸,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 ,一脸的愤怒,穿的服装不是一身蓝就是一身绿,这才是最流行的风尚。
电影导演谢晋住在隔壁一栋楼的四楼,他有四个子女。长女是弱智,看上去些许迟钝,倒也无别样。第二个是男孩,谢天谢地,是个聪明的孩子,高大英俊,不仅没有半点的痴呆,而且遗传了父亲的智慧,继承了父亲的行业,在一个文工团里工作。第三个和第四个都是男孩,一个叫阿三,一个叫阿四,这是两个智障孩子。 这倆兄弟长得非常像,双胞胎似的,外人很难分清谁是阿三谁是阿四。谢家雇了一个家庭教师,是个中年妇女,从教会来的, 戴付金丝边眼镜,斯斯文文的样子,邻居七姑八婆,背后指指戳戳,说她很坏,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坏的地方,为何要去损她?心里有些许愤愤不平。有时侯在弄堂里,可以看到家庭教师带着阿三阿四,一前一后,阿三阿四斜着眼睛,歪着嘴巴,流着口水,嘴里叽里咕噜,不知道在讲些什么。有些不道德的野蛮小鬼,在弄堂口侯着,见阿三阿四走过来了,便在后面扔石头,叫阿三阿四吃泥土,吃蚯蚓……
谢晋的父亲当年胸前挂着牌子,写着“土豪劣绅”四字。他高大,挺拔,儒雅,庞眉白发, 拄着一根拐杖,俨然一付绅士派,悲惨的是,他在文革中服毒自杀了。谢晋的母亲平时深居简出,偶尔见到她,也是神态麻木,气色阴沉,不与人搭理,但是脸上那些精致的轮廓残余犹在,总也遮不住曾经的美人胚子。那天,她是从四楼的阳台上坠落下去而死亡的,怎么会坠落下去的呢?有各种说法,有的说是自杀,也有的说是被阿三阿四推下去的,听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,但是邻居说,人掉在地上了,阿三阿四在四楼阳台上拍手叫好,还叫大家快来看!竟然有人编派这种耸人听闻的故事,我不相信。我亲眼看到老太太面朝下,伏在地上,身上盖了一块白布,我不敢走近看,只是远远地撇了一眼,赶紧逃回家。那天晚上,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白天见到的一幕景象,挥之不去,非常难受,晚饭也吃不下,想呕吐,结果发高烧了。
新中国最优秀的导演,他的父母,一个服毒,一个坠楼。谢晋急急赶回家收拾惨局。楼前围着看热闹的群众,我也挤在里面。谢晋脸色惨白,面无表情, 没有哭泣,没有眼泪,没有语言。他急速办完事,随着殡车匆匆离开。人群里没有人讲话,而用眼泪凝视,用手帕都感到多余了。大家目送殡车远去,默默散开,拖着缓慢的脚步离去。那幕景象,不能不触动我,不能不触动人类最基本的良知。
悲痛欲绝的人,他的悲痛却不敢表示出来,表示出来意味着更大的灾难,这是一个痛心的逻辑。如果说法西斯暴行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血淋淋的尸体,那么文革的浩劫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血淋淋的灵魂 。
每当逢年过节,父亲,隔壁的历史反革命老太太,15号里的漫画家乐小英,谢晋的父亲(自杀前),前楼那个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后楼那个“国民党特务”……反正都有名堂的,统统归在“牛鬼蛇神”的队列中。这些白发苍苍,儒雅斯文的老人,拄着拐杖,巍巍颠颠地去居委会集合报到,在毛主席像前站成一排,低着头,弯着腰,保持九十度姿势,洗耳恭听。那个马列大妈,不识得几个字,苦大仇深,神气活现,耀武扬威,大声训斥,严肃警告:不许乱说乱动,不许搞破坏活动。
我问父亲:爸爸,你们为什么要搞破坏活动?
父亲回答:我们老了,搞不动破坏了,搞破坏的是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。
只要略有文明记忆的上海老一辈,一定记得,他们那一代的绅士精神,贵族文化,曾经被歌颂,被崇尚,被模仿,成为传统,成为遗传。可悲的是,文革时要从细微末节开始彻底铲除, 从文明的一切精雅部位开始疯狂扫荡,用一种明知低劣的文化取而代之。 我是在旧文化和新时代的交溶中,圣洁和邪恶的厮杀中,高尚和低劣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,用我一生的经历去认识这个世界,在崎岖艰难的道路上挖掘真金,在风雨迷茫中寻找真理。
如今的上海滩,往日的恩恩怨怨,曾经的磨难浩劫,早已烟消云散,我们已经很难再看到曾经留在人们脸上的那种悲哀,那种担心,那种恐惧。上海滩比任何年代都繁华热闹,欣欣向荣。人们喜气洋洋,出国风,买房卖房风,股票风,大妈炒黄金风,贪官炒小三风,学者炒造假风,孩子炒拼爹风…… 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我们以前追求的已经大相径庭了,我们已经变得非常现实了,非常功利了,非常市侩了,我们是不是太过于健忘了?
让实实在在的事实有一次说话的机会,梦呓,痴心,期待,都已随风飘去,此地,挖个小坑,把故事埋葬。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
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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